金佛山上有銀杉

站在佛山高臺，和風吹暖佛海，讓遠望的人不再遠望，讓等待的人不再等待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阮坤申《望歸》

一

初夏，逼人的綠在金佛山肆意鋪展。

翻滾綿延的高峰、莽莽榛榛原始森林、湛藍的天和濕漉漉的空氣，交織、互溶，渾然一體。這座新華夏構(gòu)造體系的古老山脈，正如它所經(jīng)歷的歲月一樣幽深久遠。億萬年前，古生代的金佛山曾是海洋的一部分，后經(jīng)造山運動，青藏高原抬升，長時間的斷裂、侵蝕、剝蝕中，逐漸形成一種奇特的地貌形態(tài)——“喀斯特桌山”。金佛山以母親養(yǎng)育兒女的方式，以大海涵養(yǎng)生命的方式，以土地滋養(yǎng)萬物的方式，孕育、收納、包容著無數(shù)生靈，見證著物種的興衰，也默認了生與死、取與舍、去與留等殘酷或溫情的法則。

金佛何崔嵬，飄渺云霞間。

方竹是金佛山的王，漫山遍野，洶涌澎湃，四棱形的竹節(jié)支起一片翠綠的海，只等秋天奉上筍的盛宴。溪溝兩側(cè)的珙桐樹，剛剛放飛完潔白的信鴿，傳遞了千萬年生命的密碼，在薄霧輕嵐中盡情蘇展。鵝掌楸高大挺拔，在半空中晃動成千上萬碧綠的鵝掌，宣泄著叢林生存法則——該爭時爭，該搶時搶。杜鵑花呀杜鵑花，你是金佛山妖嬈艷麗的女神，成群結(jié)隊，團團簇簇，在谷底，在山腰，在峰巔，或彎葉，或麻葉，或闊柄，“遍青山啼紅了杜鵑，明艷了云霞”。苔蘚把長久的沉思藏進蒼翠的綠，以最低姿態(tài)仰望，揣度這茫茫無際的金佛山究竟藏匿了多少生命的奧妙。

花枝上，草叢間，盲蝽貪婪地咀食新葉，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(guān)心，順應天意，活好當下。竹節(jié)蟲和甲蟲隱身在綠葉后，蓄勢待發(fā)，小心守護自己的一片天地。中華蜜蜂裹滿花粉，笨拙地飛來飛去，用勤勞釀造生活的芬芳。兩只松鼠，在離我們不遠處的青岡樹上追逐打鬧，蓬松的大尾巴，晃來晃去，明亮了我們的眼?！班邸钡匾宦?，一只紅腹錦雞從白茅草叢中騰起，飛到對面的山梁，“咕咕”的叫聲里說不清是驚嚇還是喜悅。

天空是巨大的平靜，懸在密林上方，群山奔騰，薄霧蒙蒙，一切生機盎然。不由驚嘆生命如此隱忍、堅決、博大，造物主把一個個生靈造得如此的漂亮和完美。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保護大會上發(fā)表講話，生態(tài)文明建設時關(guān)系中華民族永續(xù)發(fā)展的根本大計，生態(tài)興則文明興，生態(tài)哀則文明哀。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，改善環(huán)境就是發(fā)展生產(chǎn)力。在金佛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40597公頃的叢林山地里，有野生維管植物210科、1133屬、4016種，野生脊椎動物465種，有國家一級保護野生植物銀杉、南方紅豆杉、銀杏、麻栗坡兜蘭等，國家一級野生保護動物金雕、云豹、黑葉猴、林麝等，是中國珍貴的生物物種基因庫和天然植物園。

“植物熊貓”——銀杉就生長在金佛山海拔1000米以上的陡峭山脊上，屬松科，針葉常綠喬木，是珍稀古老孑遺植物。100多萬年前，銀杉還廣泛生長在亞洲、歐洲和北美洲。但第四紀冰川襲來，大陸冰蓋向南擴展，銀杉和它的家族大規(guī)模絕滅，僅殘存于中國重慶、廣西、湖南和貴州的部分山地。金佛山何其幸運，在北緯30°之南，以兩千多米的高度，一千三百平方千米的廣度，以自己的柔韌和剛強，迎接了“活化石”銀杉的涅槃。

我想走遍金佛山的每一處褶皺、每一條溪流、每一道山崗，探尋銀杉的生命之道、生存之道和興衰與共的保護之道。

二

上午九點，經(jīng)過一個小時山路盤旋，終于到達金佛山西坡爛壩箐，開始我的銀杉探尋之旅。

好大一座金佛山，巍峨挺拔，直插云霄。一塊“金佛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科研中心”的路牌，提醒我們已經(jīng)到了保護區(qū)的科研基地?，F(xiàn)代化交通工具行走的路，只能到此為止。我們棄車，在保護區(qū)管理中心李留遠科長和護林員小梁帶領(lǐng)下一頭扎進大山。

李留遠科長在前，小梁殿后，我們沿著箐水溪蜿蜒向上。箐水溪清澈透明，時而平緩，時而急促?？拷?，有蛙聲傳來，不急不緩，不喧不噪，引人遐想：金佛山到底是怎樣一個秘境？李科長說這不是普通青蛙，是林蛙，當?shù)厝朔Q減胖，金佛山特有種。小梁家的黃狗一路跟隨我們，在扁刺栲樹林和楠竹林里東奔西突，不時驚起一群山鳥。顯然，對這里的一切，它是熟悉的，像它的主人一樣。

可爬山遠沒有蛙鳴蟲語的愜意。山路極難走，扯著藤蔓蹣跚向上，有的地方甚至沒有路。特別是一段陡峭的山崖，筆直向上接近90度，上下全靠一道簡易鐵梯，連黃狗都望而怯步，在山崖下汪汪直叫。我們爬在上面，手腳并用，兩股戰(zhàn)戰(zhàn)。好不容易爬上去。除了李科長和小梁外，其余人都汗流浹背，疲憊不堪。不常運動的兩位女士手捂胸口，氣踹噓噓，快堅持不住了。大家決定歇歇，恢復一下體力。隨便找了一塊大石頭，席地而坐，一邊看山對面一掛瀑布飛瀉，一面聽李科長聊銀杉。

我一邊靜靜傾聽，一邊在腦海中勾勒出金佛山銀杉前世今生——

一直以來，世界上植物學界認為經(jīng)過第四紀冰川的浩劫，銀杉早已斷子絕孫了。人們研究銀杉，只能依靠十世紀前歐洲現(xiàn)存的銀杉化石。但100多年前，重慶開埠，西方探險家紛至沓來，揭開了金佛山“物種大發(fā)現(xiàn)”的序幕。

十九世紀三十年代，東北林學院楊御晉教授，在金佛山發(fā)現(xiàn)有活著的銀杉，并制作成標本，當即震驚了中外?，F(xiàn)在這份編號Yang-3163的標本還保留在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。1954年到1956年，廣西大學經(jīng)濟植物研究所鐘濟新教授在廣西花坪發(fā)現(xiàn)并采集銀杉標本，經(jīng)陳煥鏞教授認定這是松科的一個新屬和新種——南川銀杉。1961年，陳煥鏞與匡可任兩教授將南川銀杉并入銀杉，并于次年，他們在國內(nèi)刊物《植物學報》第10卷第3期上發(fā)表論文《銀杉--我國特產(chǎn)的松柏類植物》中，將南川銀杉正式予以歸并。“滅絕者”銀杉竟然在中國南部低緯度區(qū)域金佛山的原始森林里逃過劫難，悄然生存至今。

銀杉珍貴，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南川就有“一棵銀杉樹價值一架飛機”的傳說。據(jù)稱，當時某國意圖將我國的銀杉帶回研究，曾提出以一架飛機來換一株銀杉樹，被拒后還派出間諜潛入金佛山，試圖偷盜。為更好保護銀杉等野生動植物資源，1979年南川金佛山自然保護區(qū)管理所正式成立，1988年國務院批準金佛山為“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(qū)”，1997年重慶直轄后更名為“重慶市金佛山自然保護區(qū)”，2000年國務院辦公廳批準建立重慶金佛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，2018年國務院同意將重慶金佛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的范圍調(diào)整為40597公頃……

李科長眉飛色舞的講述中，難掩金佛山林草人的驕傲和自豪。正當我聽得正起勁時，他卻停止了講述，催促我們趕快上路。說山上天氣多變，一旦下雨就前功盡棄。隊伍繼續(xù)前進，一個小時后，李科長停住腳步，指著前面的山梁說，那里就是甑子口，銀杉野外回歸基地。

不論如何，歷盡艱險，銀杉終于就在我們眼前。

三

甑子口是陡峭山脊下一處相對平緩的坡地，植被茂密。幾株松樹，遮天蔽日，形成巨大的濃蔭，巴東櫟、水青岡、鵝耳櫪隨意散亂生長在下面，幾株闊葉杜鵑，扭曲著身姿，葉子颯颯作響。地上鋪滿了落葉，走上去軟綿綿的，到處都是野生玉簪搖擺著的肥大葉片。幾群斑尾榛雞、紅喉雉鶉、雀鹛飛來飛去，輪番鳴囀，有的清脆圓潤，有的雄渾豪壯，或有意或無意地和我們打著招呼。

銀杉就掩映這片熱鬧中，發(fā)榮滋長。銀杉葉色深綠，樹冠蔥蘢，呈塔型，枝條平展舒美，搖曳多姿，和金佛山另一種一級保護植物紅豆杉頗為神似。上天眷顧，這兩種第四紀冰川遺留下來的古老樹種都在金佛山煥發(fā)勃勃生機。走近細看，銀杉樹干有碗口粗細，筆直挺立，樹皮呈暗灰褐色，淺裂有鱗片，也許是生長緩慢的原因，還有地衣蘚類附生在上面。它的丫枝繁茂，四散開來，形成一把把繁密的傘蓋。銀杉葉呈針狀互生，葉面光滑，葉背疏柔毛，翠綠柔軟。最神奇的是葉背有兩條銀白色氣孔帶，在陽光下微風吹拂即閃爍銀光，美麗至極，這也許就是銀杉得名的原因吧。

李留遠科長說甑子口的銀杉都是91年前后栽種的。銀杉從胚珠原基形成到種子成熟需要將近3年時間(31個月)，歷經(jīng)2次越冬和2次休眠。且隔年結(jié)實或隔多年結(jié)實，結(jié)實量不多，種子可育率低，繁殖難度大。上世紀九十年代，金佛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聯(lián)合西南大學等單位科技攻關(guān)，銀杉的人工繁育獲得了極大成功。甑子口現(xiàn)有成活掛牌的人工培育銀杉有70余株，最大的一株地徑有8.4厘米，長勢良好。銀杉木質(zhì)堅硬，生長較慢，野外回歸在山體上幼樹長成一米高需要10余年，若長成胸徑20厘米，樹齡需在150年以上。李科長說不要小看這幾厘米胸徑的銀杉，是多少金佛山林草人整整三十年辛勤呵護的成果。

說這話時，李科長神色嚴肅，或許在他心中蕩起了那些攻關(guān)養(yǎng)護的激情歲月，閃現(xiàn)了王必濃、周序新、鮮權(quán)等一個個老一輩林草人穿梭林間的身影……一代又一代金佛山林草人接力呵護著這珍稀一屬一種孑遺植物，對金佛山野生銀杉展開了全面調(diào)查，對適合銀杉生長的21座山峰實地調(diào)查摸排，并對每株銀杉的生長地點、樹高、胸徑、地徑、枝下高等進行測量和記錄，進行掛牌、定位保護。人生雖短暫，事業(yè)卻漫長，金佛山林草人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都獻給了這座大山，無悔無怨。

“淺淺云嵐罩翠微，孤峰危石峙如飛。千災萬難孓遺后，老干依然百尺巍?！倍鲙煆埥ㄈA先生這樣形容金佛山銀杉，勾起我對野生銀杉的極大興趣。“帶我們?nèi)タ纯匆吧y杉吧。”我提議。李科長抬頭看看天，又環(huán)視一下疲憊不堪的我們，哈哈一笑?！暗阶罱吧y杉生長點，至少還要爬三個小時的山，非原住民進入保護區(qū)核心區(qū)還需要行政許可。今天天公不作美，留點遺憾，你們下次再相見了?！笨次覀円桓笔臉幼?，轉(zhuǎn)身對旁邊護林員小梁說，“把你手機的銀杉圖片給大家看看吧?！毙×憾鄽q，靦腆害羞，雖去年才擔任護林員，但他的爺爺、父親都是護林員，祖孫三代接力護林，是名副其實銀杉保護天使。他家住在金山鎮(zhèn)金獅村老龍洞，離他家不遠就有一株據(jù)統(tǒng)計是金佛山最大的銀杉樹，樹高16米、胸徑達51.1厘米。圖片里的銀杉樹樹干古樸，虬枝蒼翠，盤踞在懸崖之上，渾身銀光閃爍，像是在致謝這些年為它家族繁盛付出心血的人們。

2022年5月，金佛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發(fā)布首份《銀杉調(diào)查報告》，經(jīng)對保護區(qū)內(nèi)柏枝山、菁壩山、金佛山西坡、金佛山南坡、金佛山北坡五個分布區(qū)域的銀杉成林進行了資源調(diào)查，正式確認保護區(qū)內(nèi)野生銀杉數(shù)量為572株?？粗@組數(shù)據(jù)，心中喜悅，腦海里再次想起總書記的話語：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，讓自然生態(tài)永駐人間，還自然以寧靜、和諧、美麗。

下山來，回望。甑子口上空，一只金雕在盤旋，穩(wěn)健，堅決，巡視著自己的領(lǐng)地。讓天地歸于天地，高山歸于高山，森林歸于森林，我們一定像保護眼睛一樣守護好銀杉，讓銀杉映綠金佛山。